风起北美1625一贱下天山

第465章 惶惑

  四月下旬的清晨,永宁湾的海风带着暮春的凉意,从窗缝里透过来,卷的窗帘突突直跳。

  娄文和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端着粗瓷碗的边缘,怔怔出神,碗里的开水早已经凉透。

  这间临时安置他的小屋不过丈许见方,墙角摆着一张单人床,蓝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简洁而明快。

  床头扔着几件他的换洗衣服,皱皱巴巴地,似乎一直未曾清洗过。

  这已经是他抵达渝州城的第二十四天,自向新任永宁湾拓殖专员郑大人汇报完有关西班牙人的军事行动计划后,他便被两名护卫“请”到这里。

  脚镣虽未上身,屋门也未落锁,但门外随时侍立的一名守卫,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软禁看管!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木窗。

  窗外是条窄窄的巷道,水泥路上沾着昨夜的露水,偶尔有匆匆走过的拓殖区书办、吏员,一个个脚下带风,丝毫不会向这座不起眼的小屋投以目光。

  远处的码头传来隐约的号子声,大概是又有商船靠岸了。

  可这些往日里让他心安的声响,如今听着却格外刺耳。

  “吱呀……”屋门被推开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娄文和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年轻男子走进来,领口别着枚银质徽章。

  来人手里提着个藤编食盒,步伐沉稳,皮鞋踩在屋内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娄主办,今早加了碟炸鱼。”男人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咸香混着油脂的气味弥漫开来。

  娄文和的喉结动了动,快步走上前:“有劳刘参军了!”

  他记得这人是新任永宁湾拓殖区专员郑跃新的助理,负责军务协调和民兵调度。

  二十多天前,自己在向郑大人汇报有关西班牙人军事行动计划时,就是他在旁做记录。

  刘参军点点头,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煎得金黄的小鱼,半碟咸菜,又摆上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玉米糊糊:“娄主办这些天来还住得习惯?拓殖区政府房屋紧张,倒是委屈你了。”

  “习惯,习惯。”娄文和搓着手,目光盯着刘参军温和的笑脸,“敢问刘参军,我这事儿……郑专员要怎生处置?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些天,他夜夜难眠,总梦见黑鲨岛被炮火笼罩,孙大彪带着护卫在火海里厮杀,堡寨里遍地都是残肢断臂,以及无数人的哀嚎。

  而他,就像大明那些失土陷地的官员那般,被明正典刑,处以极刑。

  每每惊醒过来,无不骇得他大汗淋漓。

  此时,好不容易来了一位能说上话的拓殖区官员,他便急切地问出憋了许久的问题。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倒是给个痛快话呀!

  刘参军笑了笑,将桌上的食物推了过去,慢悠悠地说道:“娄主办别急,先吃饭。郑专员说了,饭得吃饱,身体得养好,事儿才能说得清楚。”

  他见娄文和没动,伸手过去,将一个馒头掰成两半,然后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你看,食物没有毒吧?”

  “刘参军……”娄文和面色立时垮了下来,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求,“刘参军,求求你了,你就给我透个底,好吗?”

  “你的事该怎么处理,我也不知道,郑专员也不知道。”刘参军将口中的馒头轻轻地咽了下去,摇摇头说道:“你抵达渝州城的第二天,我们就派出了飞剪快船前往启明岛本部,不仅上报了西班牙人的军事动向,也把你的情况写进了呈文里。”

  娄文和的心猛地一沉:“呈文?呈给哪个部门?我这情况……到底算不算违律?”

  他记得新华律令里有“临阵脱逃”的罪名,不过好像是说军职人员,若是犯了,会被当场执行军法。

  即便,战场上逃脱了处刑,但事后一定会被定罪,最重会施以极刑,以正军法。

  只是,他这个“美洲贸易公司高级主办”会不会引用军法?

  黑鲨岛的一切事务皆归他管理,可他终究是一个“文官”啊!

  “呈给中枢的贸易事务部,还有军务司备案。”刘参军放下馒头,从桌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灌下,“律法上的事儿,我估摸着要按章程来。咱们新华的规矩你也知道,凡事讲条文、守律令,不会凭主事者意气来处置办理。”

  他顿了顿,看着娄文和紧张的神色,缓声道:“你是美洲贸易公司的人,而公司的主管部门又是贸易事务部,按道理来说,你也属政府公员,要受政府权责约束。不过,你不是军职,当不至于引用军法来处置。”

  “黑鲨岛虽有防务职责,但你的首要身份是商栈负责人、墨西哥贸易事务主办。而且,现行律法里,还没有‘负责人不得离地报信’的禁令,反而有‘紧急事务情况下独断处置’的规定。”

  娄文和的眼睛一亮:“这么说……我离开黑鲨岛不算违令?”

  “但是……”刘参军的表情冷了下来,眼神里也露出几分嫌恶,“但是,你这种行为属实令人不耻!”

  说着,猛然端起桌上的那碗玉米糊糊,径直泼向娄文和的脸上。

  “哎呀!”娄文和猝不及防,脸上顿时被糊了一脸,连忙从木凳上跳了起来,双手使劲地将玉米糊糊抹开,“刘参军,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要不是受律令所禁,我便将你一刀宰了!”刘参军语气森严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你离岛之时,正是阖岛居民人心浮动之际,作为最高负责人,在未完成事务交接、未确认防务稳固的情况下借机仓惶逃离,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有多大?”

  “哼,你虽有报信之功,却也难免有‘弃责’之嫌,是可耻的临阵脱逃!”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激动的情绪,“你要搁在大明的话,怕不是菜市口走一遭!到了我新华,你这厮却也钻了律法空子,终是逃得一死。但你此举,必将为国人所耻笑,为我等政府公员所唾弃。”

  “……”娄文和被斥责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是双手无意识地抹开脸上和头上的玉米糊糊。

  “中枢的回文还没到,但按律来看,你这贪生怕死之辈还真入不了刑。”刘参军缓缓站起身来,冷眼看着他,“倒是便宜你了,你最多不过是免职申斥的下场,而且还不能以你临阵脱逃的名义来处置。”

  “免职?……”娄文和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失神地望过来。

  他心中五味杂陈,失去了高级主办的职位头衔,就意味着每月二十五块的高额月奉没了。

  那么,此后他的前途怕是也丢了个干净,说不得还会影响将来的生计。

  “专员大人让我问你几句话,你需如实回复,不得夸大,更不得编撰,要有根有据。”刘参军沉声说道:“若是因你之言,而误了我新华决策和部署,那你可是百死莫赎了!”

  “是,是……,请刘参军询问,我定当知无不言……”娄文和闻言,立时躬身站好,等待询问。

  “以你对西班牙人的接触和了解,西夷在对我新华展开军事行动后,是否会首先展开对黑鲨岛的攻击?”

  “是。”娄文和立即点头:“即便不是为了消除后路威胁,就以黑鲨岛为我新华最大的离岛贸易走私中转基地的地位,西夷也会欲夺之而后快,从而获取岛上积存的商品物资,以及……大量金银货币。”

  “以黑鲨岛防御之力,在遭到西夷数千海陆大军围攻下,可坚持多久?”

  “回刘参军……”娄文和略微思索片刻,拱手应道:“黑鲨岛驻有武装护卫六十二人,贸易公司辖下商务、账房、典库、伙计、匠人、渔人等人员七十四人,且皆为青壮男子,可操火枪,协助护卫共守堡寨。”

  “另外,岛上堡寨经过十余年的持续建设,已成我新华海外离岛少有的坚垒,足可硬抗西夷围攻数月。在我……离开黑鲨岛时,岛上又进行了一次物资补给,即便为西夷封锁半年以上,亦可勉力坚守,不虞物资短缺。”

  刘参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撇,神情不言而喻。

  既如此,为何还要离岛而走?

  “嗯,你且等候消息吧。”刘参军问完两个问题,转身便要推门而去。

  “刘参军……”娄文和眼巴巴地看着他,“我……我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吗?”

  “戴罪立功?”刘参军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何罪之有呀?中枢回文尚未到来,何人敢给你定罪?”

  说着,便甩手径直离去。

  门被重重地关上,留下娄文和一个人站在屋里,呆呆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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