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来之前,言俏俏并不知晓这只是一场局,还真心实意以为来吃饭的, 自然很期待。
如今期待落空, 她多少有些难以接受,便趴在窗口轻轻叹气。
梁九溪看着小青梅无精打采的后脑勺,好笑地安慰道:“永金楼新推出了一道梅子酿肉,要不要去?”
这个时节不是梅子成熟时,永金楼却做出这么一道菜,实在是吸引人。
言俏俏便又直点头,一副好哄的模样:“好呀。”
马车驶回安岳坊时,天色已逐渐黑了。
街边渐次亮起橙黄色的大灯笼,照得长街宛如人间星河。
二人寻了三楼一处安静的雅间落座,从窗口望出去,便是一片热闹祥和的繁华灯火。
言俏俏捧着脸,清亮的眼眸里倒映着细碎的光:“小九,京城好漂亮啊,闻春县的晚上从没这么亮过。”
“毕竟是皇都。”梁九溪看向窗外的方寸江山,“若无华丽表象,又怎么引得英雄小人纷纷趋之若鹜。”
他说话时,眼底冷光流转,语气也是淡淡的。
言俏俏不由疑问道:“你不喜欢京城吗?”
梁九溪倒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默了默道:“每回梦见京城,多是尸山血海模样,应是很难谈得上喜欢。”
言俏俏道:“好像也是。”
她知道小九爱做噩梦的毛病,好在随着年纪长大,已越来越少了。
梁九溪对于京城的情感是极复杂的。
他在这里出生,却又在此经历了世上最残酷的家破人亡。
小二陆续将菜端上来,那道梅子酿肉也在其中。
梅子是腌制后保存的,酸味并无想象中浓烈,反而有股微微发酵后的醇香。
言俏俏意外得有些惊艳,一连吃了好几块,嘴角都沾了些酱汁。
梁九溪淡声道:“我母后最喜欢这道梅子酿肉,从前还命人移栽了两棵梅子树到宫院中。”
言俏俏抬眼愣住,一时也不知怎么接话。
二人关系虽亲近,但其实小九并不怎么提起自己的父母。
毕竟真正的伤疤都是深埋心底,很少会去揭开。
言俏俏也不想惹他难过,想了许久才迟疑地道:“……是真的很好吃。”
梁九溪笑了下:“母后若知道她有个爱吃梅子酿肉的儿媳,应当会很高兴。”
言俏俏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位锦衣华服的妇人,捧着碗梅子酿肉爱不释手。
她忍不住笑起来,黑白分明的杏眼弯成了月儿。
饭吃到尾声时,徐沥风风火火地带着几份供词来了。
之所以不惜耗费精力在杨记饭馆布局,本就是为了抓刺客的活口。
三个刺客,哪怕只有一个软骨头,也多少能套出些有用消息。
徐沥一路奔波,又审讯了刺客半天,此刻喉咙眼都要冒火似的。
他便厚着脸皮向言俏俏讨了碗汤喝, 三两下解决了, 紧接着道:“如季公子所料,杨记饭馆这伙人,不是周家派来。”
梁九溪翻看供词的速度很快,闻言并不意外。
今日的刺杀颇为草率,那三名刺客亦是虾兵蟹将之辈。
而周家明里暗里手段多变,次次都是下的狠手,行事作风确实不像。
言俏俏抱了个红彤彤的果子在一旁,却没有吃,只是忧心忡忡地听着。
原本周家与郑氏逆党沆瀣一气就够难缠了,不知为何忽然又冒出一方不明势力。
虽这个第三方至今还未闹出什么要紧事来,但与郑周对垒时,若暗处还藏着变数,难免令人不安。
如今席清雪等贵女之死传得沸沸扬扬,小九这边之所以仍按兵不动,纵容事态愈演愈烈,就是为了后面能一击中的。
从席家到周家再到郑氏,或是从言作德到单尚书到周家,周家勾结逆贼、卖官鬻爵、祸乱朝纲的罪行无可辩驳,且已顺藤摸瓜取得了许多有关周家的罪证。
只差一个契机。
至于具体要等什么时候,言俏俏却没听他们明确说过。
只知道与传国玉玺有关。
传国玉玺,乃是南梁开国皇帝命工匠以玉石铸就,随着朝代更迭在梁氏子孙中代代传递。
于南梁江山而言,传国玉玺的象征意义极为重要。
梁九溪攻破宫城后,斩杀逆贼郑修义,可即便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玉玺下落。
后来便有传闻说,传国玉玺仍在郑修义之子郑瑕手中。
这也是为何没有立即处决这位逆贼“太子”,而是将太子府上下百来号人尽数圈禁于良闻殿。
梁九溪翻到最后一张供词,上面却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玉玺在我手里。”
徐沥自然早就看见了,这也是他火急火燎跑来禀告的原因,挠头道:“玉玺不是在姓郑那小子手里么?这刺客的东家总不可能是郑瑕吧?”
梁九溪扯了下唇,随手将供词扔下:“他没有那个胆子。”
郑瑕最是贪生怕死,若刺客是他派来的,他这般挑衅岂不相当于自曝身份。
“也是。”徐沥将供词收好,一会儿还得给姓季的送一份过去,粗声道,“季公子还顺手查了下,说郑瑕那些个书画作品、诗词文章啊,全是花钱请人弄的!真是装得人模狗样!”
言俏俏不由面露惊讶。
在郑氏下台之前,她还不时听到过“太子”的才名,说是君子六艺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堪称千年难遇的奇才。
原来……是这样得来的才名。
梁九溪见她吃饱了,便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言俏俏想他应该还要去良闻殿盘问有关玉玺的事,便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啦,反正也不远。”
永金楼本就在安岳坊内,乘车要不了多久,有林琅等人在也很安全。
几人在门口分别,临登上马车时, 言俏俏却总有些不安心, 忍不住拉住竹马的衣袖。
待男人回身,她便仰头露出一双澄澈的眼,蹙眉道:“小九,你要小心一些。”
梁九溪顺势用大掌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言俏俏一愣,身边的下人立即齐齐地扭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却还是感到些窘迫,耳尖染上红晕,也就忘了方才担忧的心情。
小声地控诉道:“不要在这里呀……”
梁九溪不动声色追问:“那该在哪里?”
言俏俏憋了半天,纠结地道:“……在、在家里?”
梁九溪笑了下,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些退缩的心思。
言俏俏担心他再说出些什么难以应付的话来,忙与他道别。
天黑了,马车跑起来不如白日那般顺畅。
但即便如此,从永金楼到新宅也不过花了半刻钟。
下了车,一行人簇拥着言俏俏往大门走去,却隐约瞧见门口的石狮子后绕出一道高大人影。
“琅琅,你真的在这里!”
陈靖曲虽已年过不惑,且穿的是便装,但身为镇远大将军,浑身气势依旧难以遮掩,一眼便知不是寻常人。
可门口大灯笼发出朦胧光芒,映照出他面上喜悦又谨慎的神色,又与一般父亲无异。
言俏俏脚步顿住,下意识看向身侧的林琅。
林琅没有应声,只是不耐烦地加快步伐,直接从对方身边经过。
“琅琅!琅琅!”
陈靖曲在身后接连呼唤,一声比一声恳切。
作为主人家,言俏俏不好太过怠慢,半春便主动上前去劝慰。
言俏俏看着林琅决绝离开的背影,为难地叹了口气。
她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林琅的爹娘有同袍之谊,一位是陈将军,一位是林副将。
二人在军伍中相识相知、相互扶持的故事几乎是西北军中无人不知的佳话,常被人赞叹伉俪情深。
可后来一次战役之中,陈将军身陷囹圄,林副将率兵前去营救。
谁知最后却只有陈靖曲一个人活着回来。
林副将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一半出于感情,一半出于对大局的考量。
无论这个选择合适与否,对于当时只有五岁的林琅来说,显然都是无法接受的。
稍大一些后,她便改了母姓,再不肯回陈家。
言俏俏也曾找小九要过当年那场战役的记录,大约能理解林副将自我牺牲的原因。
毕竟陈靖曲是万军统帅,保全他,对大局更重要。
林副将是个坚毅果决的女子,哪怕二人不是夫妻,恐怕她也会如这般弃车保帅。
而这份记录,便是林琅那时以贵女之名入宫、夜探云机殿的目标。
因不是什么机密,小九早就给她看过了。
但理解动机与接受结果是两码事,言俏俏只是局外人,她也不知林琅会不会与陈将军缓和。
…………
时间就这般一天天流逝,又过了几日,京城中一切似乎仍是那般热闹喧哗。
过了中秋后,天气越发凉爽,日日都是天高云淡的爽朗。
可不知为何,言俏俏的心情却算不上十分舒畅祥和,隐隐能嗅出风雨欲来的意味。
如果即将有一场惊雷,那小九必定要站在雷电中心。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微微蹙眉,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俏俏,你好了吗?门外,赵雀怡大声催促。
言俏俏回过神,掌心挤挤脸颊,露出轻快些的神色。
这才应声道:“我来啦。”
她近日越发不爱出门,得空便进宫。
但实则小九有一大堆正事要忙,即便她过去,二人也没法时刻腻歪在一起。
赵雀怡知道了,便特地来邀她出去散心透透气。
恰巧鸣月公子排的新戏今日在折香楼首演,名叫《红线劫》。
见人出来了,赵雀怡上手捏捏她的脸,疑惑道:“你这忙活半天,也没上妆啊?”
言俏俏只能笑笑不说话,率先小跑向等在门口的马车。
鸣月公子虽是民间出身,但那得天独厚的容貌身段以及那出神入化的唱腔使他名气颇大。
上至官家千金,下至普通百姓,都有不少人对他倾慕至极。
且他上回自排自演戏曲,已是前年的事了。
如今又有新的作品,自然是引得街头巷尾争相追捧,一票难求。
但对赵雀怡来说,要拿两张最前排的票无疑是犹如探囊取物般的简单事。
二人到得不算早,在折香楼一层戏台下落座时,周围已人满为患。
抬眼看去,宽广的戏台犹如浮在眼前的另一处小世界,很容易便沉浸其中。
未时三刻,好戏开场。
幕布拉开,露出台上早早布置好的场景。
伴随着一道清丽悦耳的嗓音,玉鸣月饰演的角色登场了。
随着越来越急促的鼓点,他行至戏台正中,做了一个极漂亮的亮相。
四周喧闹的动静渐渐转小,随后彻底安静下来。
言俏俏此前只看过县里临时的小戏台,还没看过这种大场面的戏,尤为全神贯注。
玉鸣月在《红线劫》中扮演一位兄长,他自幼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
妹妹生得貌美如花,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一位灵州来的男子。
年轻男女一见钟情,花前月下、许诺终身。
而玉鸣月所扮演的兄长对此却并不满意,并在此后的剧情里,为妹妹的心上人设置了重重难关。
幸而这位男子是当地有名的才子,凭借自身的技艺与聪慧,将难关一一化解。
兄长屡屡吃瘪,最后终于被男子的真诚打动,亲自为二人系上了红线。其中有苦有甜,有悲有乐。
观众时而落泪,时而大笑。
言俏俏看得也十分开心,正要转头与赵雀怡说几句俏皮话,却见合上的幕布再次缓缓拉开。
戏,竟还未结束。
她忙坐回去,期待地等着。
最后一幕,就在妹妹与心上人终于得到兄长祝福,互表心意时——
当地一名权贵恶霸带人强行闯入院子,将男子毒打一顿后,绑走了貌美的妹妹,强纳为妾。
兄长匆匆赶到时,只看见晕厥的男子与满是尘土的断裂红线。
台下观众忍不住阵阵骚动,四处响起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但众人还留有期待,紧张地盯着戏台。
可幕布落下,乐器声中,诸位戏子登台致谢,表示戏已彻底结束。
言俏俏纠结地蹙眉,心里也有些如鲠在喉。
倘若一开始便注定悲剧就算了,可分明前面的一切看着是越来越好的。
为何偏偏要在大喜后陡然一转,毫无预兆地落入如此凄惨的结局。
已有观众愤愤起身,骂骂咧咧地离开。
有了一个,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观众控诉着自己的不满,恐怕若台上的人不是鸣月公子,此刻早已挂了一身鸡蛋烂菜叶。
赵雀怡撇撇嘴:“我说戏名里怎么好端端带个'劫'字。”
眼见观众散得差不多了,言俏俏也站起来,却瞥见台上其他人都退下了,玉鸣月还静静地站在正中央。
他垂着眼,宛如一座无悲无喜的玉雕像。
仿佛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似的,他轻抬眼,直直地望过来。
而后开口:“言小姐,请留步。”
戏台空旷,他的声音仍带着戏中的味道,悠悠回响。
言俏俏迟疑地看向赵雀怡,便听她纳闷地嘟囔道:“估计又是那件事吧。”
她无奈道:“鸣月确实有个妹妹,这个故事也不是戏,是真的。”
言俏俏惊讶地张了张嘴,片刻才道:“那、那他妹妹真的……?”
“其实我也没见过她妹妹,按他的说法,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赵雀怡想了想道,“他妹妹好像叫……玉婵儿?应该是。”
玉婵儿。
听到这个名字,言俏俏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瞬,竟觉似曾相识。
先前在宫中时,她身中醉青月之毒,需要提前引发。
后来,便是一位名为婵儿的罪奴送来了毒引。
在婵儿的身世中,她便是被郑瑕强纳为侍妾,再不能与亲人相逢。
言俏俏眨眨眼,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赵雀怡凑近些,压低声音道:“鸣月之前也来找我帮忙,但他妹妹是郑瑕的侍妾,人被圈禁在良闻殿,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而且那地方陛下看得紧,我爹说话都不一定管用,何况我。”而言俏俏不一样,她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女子。
最重要的是,她心肠软,看起来也很好说话。
赵雀怡猜他必定是衡量了这点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坦白。
言俏俏便有些左右为难。
显然,玉鸣月接触她本就是有目的的,只是这目的并不算可恶,甚至有些可怜。
她忍不住道:“其实……我见过他妹妹,但已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瞧着人很瘦弱,像是生病了。”
良闻殿连只苍蝇都进不去,听说郑瑕在里面抓着自己府上的人往死里折腾,宛如疯了一般。
玉婵儿一介弱女子,这么久过去,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言俏俏不由自主想起那位苍白消瘦的女子,想起她极细手腕上缀着金制小狗的手绳。
也不知她和她的大黄狗,还好吗。
良久,她似是下定决心,朝戏台上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玉鸣月怔怔地垂手站着,闻言,深深行了一礼,微微急道:“求言小姐替小生打听打听,舍妹是否还安好。”
言俏俏本以为他会想让自己将妹妹救出来,却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诉求。
她愣道:“只是这样吗?”
玉鸣月苦笑道:“自从舍妹被一同圈禁良闻殿,我便彻底与她失去了联系。言小姐与我萍水相逢,愿意替我打探,鸣月已感激不尽。”
言俏俏蹙眉,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朝堂暗流涌动,不久便会有一场争斗。
待一切尘埃落定,良闻殿恐怕也将不复存在了。
哪怕玉婵儿现在还活着,又怎么躲过后面的劫难。
她实在纠结不定,直到走出折香楼,还在思考着究竟该不该做下心中所想的决定。
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丫鬟凉儿便匆匆跑过来,满面惊慌——
“小姐不好了!陛下遇刺受伤了!”
言俏俏的心瞬间被人紧紧捏住似的,呼吸都乱了一瞬。
当下再顾不上什么婵儿不婵儿,提着裙摆急急跑向马车——
“快,我要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