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土高坡上的婚礼

1990年农历六月初六,宜嫁娶。

天还没亮,李水花就被人从炕上拉了起来。

村里的全福人王婶带着几个媳妇,端着脸盆和梳子进了屋。

水花迷迷糊糊地被按在凳子上,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丫头,闭眼。”王婶用两根棉线绞在一起,开始给水花“开脸”。

细线在脸上刮过,带来微微的刺痛感,据说这样能让新娘容光焕发。

水花攥着衣角,听着线绳刮过绒毛的细微声响。

屋外已经热闹起来,她爹李老栓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正指挥几个亲戚挂红灯笼、贴喜字。

“水花丫头皮肤真好,都不用怎么绞。”王婶笑着对旁边人说,“瞧瞧这脸蛋,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附和,有人拿出胭脂给水花抹上。

水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脸颊被抹得通红,眉毛也被描得又黑又粗,几乎认不出来了。

“来,试试嫁衣。”王婶从箱子里取出一件崭新的红褂子。

水花站起身,任由她们给自己套上嫁衣。

布料是上好的灯芯绒,摸上去柔软厚实,袖口和衣襟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

这是苏家送来的,据说花了三十块钱在县里裁缝铺定做的。

“真合身!”王婶退后两步打量着,“苏家可真是下了本钱,这料子够做两身衣裳了。”

“……”

水花低头看着身上的红衣,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一个月前,她还是那个穿着补丁衣服、每天为吃水发愁的李家丫头;今天,她却要穿着这身华服,成为苏家的媳妇。

命运转折得太快,让她措手不及。

“哎哟,可别哭!妆要花了!”王婶急忙按住水花的眼角,“新娘子要高高兴兴的,哭了不吉利。”

水花深吸一口气,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这时,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和唢呐声,由远及近。

“水花,接亲的来了!”有人喊了一嗓子,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王婶手忙脚乱地给水花戴上红盖头,妇女们挤在门口张望,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要喜糖。

水花的视线被红布遮住,只能看见自己交握的双手和脚下的方寸之地。

她被搀扶着走到院门口,耳边全是嘈杂的人声和鞭炮声。

“新娘子出来喽!”

“苏家少爷今天真精神!”

“这排场,咱村多少年没见过了!”

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水花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自己面前。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水花,我来接你了。”苏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水花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这只手温暖干燥,握着她时力道适中,既不会捏疼她,也不会让她觉得敷衍。

她被牵着走向花轿,听到周围人发出羡慕的惊叹。

“瞧瞧苏家这轿子,新做的!”

“听说接亲的队伍有二十多人呢!”

“那可不,光毛驴就牵了六头!”

水花坐进花轿,轿帘放下的瞬间,她偷偷掀起盖头一角,看到苏宁骑在一匹系着红绸的毛驴上,背影挺拔如青松。

他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朵大红花,在灰扑扑的涌泉村格外醒目。

轿子晃晃悠悠地启程了,唢呐声欢快地响彻山沟。

水花放下盖头,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得福给她的那穗干瘪的麦子。

她摩挲着麦穗,然后轻轻把它塞进了轿子的缝隙里。

就让过去的回忆,留在路上吧。

……

苏家院子张灯结彩,院里院外摆了二十多桌酒席。

这在九十年代的西海固农村,绝对是罕见的排场。

村里人几乎全来了,连平时不怎么走动的远亲也拖家带口地来吃席。

马得福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张树成让他转交的红包,迟迟没有迈步进去。

从里面飘来的肉香和欢笑声让他胃部绞痛。

他今天本该去找得宝他们的,但张主任说他是村干部,必须出席这场婚礼。

“得福,站这儿干啥?进来啊!”马喊水从院里出来,一把拉住儿子,“苏家特意给干部留了上席,张主任都到了。”

马得福被父亲马喊水拽着进了院子。

苏大强看见他们,立刻热情地迎上来:“马主任!得福!就等你们了!快入席!”

院子里人头攒动,马得福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个身影。

终于,他在堂屋门口看到了水花……

她已经摘了盖头,穿着那身红嫁衣,正低头接受长辈的祝福。阳光照在她身上,红得刺眼。

“啪!”马得福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咋这么不小心!”一旁的马喊水皱眉,赶紧招呼人收拾。

张树成拍拍马得福的肩膀:“小伙子,打起精神来。今天你是代表政府来祝贺的,别失态。”

马得福勉强点头,机械地跟着父亲入席。

桌上已经摆好了凉菜……

猪头肉、拌三丝、卤豆腐,还有罕见的松花蛋。

这在平时的涌泉村,只有过年才能见到。

“苏家真是阔气,”同桌的李会计咂着嘴,“听说光猪肉就买了半扇!”

“那可不,”有人接话,“苏家砖窑这两年赚大发了。水花丫头命好啊!嫁过去就是少奶奶……”

马得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劣质白酒烧得喉咙火辣辣的。

他想起去年和水花一起在麦场干活,两人分吃一个杂面馍馍的场景。

那时水花笑着说,等明年收成好了,一定要尝尝猪头肉是什么滋味。

“新娘子敬酒喽!”司仪高声宣布。

马得福抬头,看见水花和苏宁一桌一桌地敬酒。

水花换了身粉红色的衣裳,头发挽成了妇人的发髻,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她身边的苏宁举止从容,不时低头对她耳语几句,惹得水花抿嘴轻笑。

那笑容刺痛了马得福的眼睛。

在他记忆里,水花很少这样笑……

不是腼腆的、怯生生的,而是放松的、自然的,仿佛身边那个人真的能让她开心。

敬酒轮到干部这桌时,马得福已经喝了三杯。

他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祝……祝你们白头偕老。”

苏宁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酒杯:“谢谢马干部。我和水花一定会过得好。”

他特意在“马干部”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中有种微妙的了然。

水花低着头,只是轻轻说了句“谢谢得福哥”,就转向了下一位客人。

敬酒结束后,司仪宣布要“亮嫁妆”。

这是西海固婚礼的重头戏,女方家会把彩礼和陪嫁展示给所有人看,以此彰显两家的实力。

苏家院子中央摆开了一张长桌,上面陈列着令人咋舌的物品:三口水窖的地契、一头健壮的毛驴、五百元现金、两匹的确良布料、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一台红灯牌收音机,还有各种生活用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缝纫机和收音机……

这在九十年代初的农村,绝对是稀罕物,被称为“三转一响”中的“一响”。

“天爷啊!缝纫机!”

“还有收音机!能听戏呢!”

“李家这回可发达了……”

妇女们围着缝纫机啧啧称奇,男人们则对那台收音机更感兴趣。

李老栓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容,仿佛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

马得福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突然注意到,水花并没有像其他新娘那样骄傲地展示嫁妆,而是安静地站在苏宁身边,眼神飘忽,似乎对这些令人艳羡的财物并不在意。

就在这时,苏宁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拉着水花走到人群中央,高声道:“各位乡亲,今天是我和水花的大喜日子。借着这个机会,我想宣布一件事。”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都知道,水花读过书,会算账。等我们成亲后,我会送她去县里学会计,以后帮我管砖窑的账目。”苏宁环视众人,“我苏宁在此承诺,绝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把媳妇娶回家就关在灶房里。水花会有自己的事业,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番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老一辈的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年轻人却眼睛发亮,尤其是那些姑娘们,看向水花的眼神充满了羡慕。

水花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苏宁。

她没想到他会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这些,更没想到他记得自己曾经想学会计的愿望。

马得福站在角落里,感觉胸口被重重击了一拳。

苏宁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的嘲讽……

这些本该是他承诺给水花的未来,现在却被另一个男人实现了。

婚礼持续到日头西斜。

流水席上了一轮又一轮,猪肉炖粉条、羊肉小炒、黄米糕……

一道道硬菜让村民们吃得满嘴流油。

马得福借口找得宝他们,提前离开了宴席。

他独自来到村后的麦垛旁,这里是他和水花曾经经常约会的地方。

夕阳将麦垛染成金色,远处隐约还能听到苏家院里的欢笑声。

马得福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是他农校毕业时写给自己的人生规划,其中一条是“带水花走出大山”。

现在,这条可以划掉了。

很明显那个男人已经出现了,不过他并不是那个男人。

自从他掏出钢笔,在这一行上重重地画了道横线。

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滴黑色的泪。

……

暮色渐浓时,苏家的新房内,水花坐在炕沿上,紧张地绞着手指。

婚宴已经散了,院子里帮忙的乡亲们也陆续离开,只剩下几个近亲在收拾残局。

房门被轻轻推开,苏宁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累了吧?泡泡脚。”

水花惊讶地看着他蹲下身,把水盆放在她脚边。

在西海固,哪有男人给女人端洗脚水的?

她慌忙缩回脚:“我、我自己来……”

苏宁笑了笑,没有勉强:“那我去外面收拾一下,你先休息。”

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水花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脱掉鞋袜,把脚浸入温热的水中。

疲惫了一天的双脚顿时舒服得让她叹了口气。

她环顾这间新房——墙上贴着崭新的年画,炕上铺着大红被褥,窗台上还摆着一个小镜框,里面是张黑白照片,看样子是苏宁小时候。

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水花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真的嫁人了,嫁给了这个才认识一个月,却比任何人都懂她的男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水花赶紧擦干脚,规规矩矩地坐好。

苏宁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本书。

“给,”他把书递给水花,“《会计基础》和《农村实用数学》,我从县里书店买的。等忙过这阵子,我每天抽时间教你。”

水花接过书,手指微微发抖。

书的扉页上写着“赠爱妻李水花”,字迹工整有力。

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打在书页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大喜的日子!怎么哭了?”苏宁有些慌乱,“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水花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不是难过,而是从未想过,在这个女子读书被视为浪费的穷山沟里,会有人把书当作新婚礼物送给她。

“谢……谢谢……”她哽咽着说,把书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珍宝。

苏宁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哭,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我保证。”

院外,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黄土高原的地平线下。

苏家新房的灯光透过窗户,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

远处山梁上,马得福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向吊庄的方向。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干涸的土地上。

扪心自问,马得福自己也知道比不上苏宁,苏宁不光可以给李水花富裕的生活,还是打心眼里去尊重李水花。

甚至于,马得福都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爱是多么的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