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软时千辞

第90章 第90章

 我想活着再见她一面,我想……回去她身边。 在距江坪上万公里的地方有一片广袤的热带草原,土壤肥沃,草木茂盛,是全世界野生动植物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同时也是盗猎行为最悠久、最猖獗的地区中的一个。 狮子、犀牛、长颈鹿、穿山甲、大象……任何一种对人类没有实际意义,但只要有人提出需求,就会遭到毒箭穿肠、长枪屠杀。 甚至只是一圈圈再普通不过的铁丝活活绞死的动物被剥皮削骨,经过一系列的加工运输,最终成为某些人桌上的一盘餐食,或身上的一件饰品。 其中,以大象的盗猎最为泛滥,仅两百年,大象的数量就从2600万头锐减到不足50万。 在这里,每15分钟就有一头大象倒下,而吸引那些盗猎者一次又一次铤而走险的原因不过是它们脸上那组日常用来掘食或者防御的象牙。 它们对大象本身来说普通到平凡。 盗猎者的枪口喜欢瞄准35岁以上,象牙长度开始呈指数增长的成年象,恰恰公象性高潮的年纪与这个时间对应。 基因的传承被迫中断,从大根象到小根象,现在,某些地方的大象正在被无牙基因取代。 没有象牙固然可以生存,但这对它们来说已经是一种残疾的形态。 …… 四年半以前,关于盗猎,关于大象,周意几乎一无所知。 如今,她属于象群更为集中的南部地区的一支志愿巡护队。 这是一支基层非政府组织,由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组成,他们的任务除了日常巡逻,还会收养那些受伤的动物,或者母亲被猎杀的小象,照顾它们直至恢复或成年后,放归大自然。 这支巡护队现有23个人,周意和韩秋是唯二两位华人。 韩秋毕业于国内名校,现在是队里仅有的一位医生。除了给动物看病,队员伤筋动骨了也会找她。 周意现在的名字叫周艺,但大家更喜欢叫她周。因为在与盗猎者的斗争中屡立功劳,她不久前被推选为副队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上地平线时,正在沉睡的周意被一声象鸣叫醒。 她没有任何磨蹭地睁开眼睛起床,从穿衣洗漱到走出房间只用了十分钟不到。 “lo又约你跑步了?”早周意几分钟起来的韩秋站在树下笑问。 是周意三年前救下来的一只小象,它亲眼目睹母亲被虐杀,对人类非常排斥,周意当时为了安抚它,差点被它踩死,现在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还没到放归自然的年纪,它住在营地旁边的丛林里,有专人看守和喂养。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会跑来营地外面叫周意,陪她跑两个小时的步,等到朝阳彻底把这片草原染成金色,再驮着她玩玩闹闹回来营地。 周意边热身边回韩秋的话,“它比闹钟好用。” 韩秋转头看向大门外已经等得不耐烦,正追着自己象鼻转圈圈的,笑道:“你们两个对一起跑步这事儿还真是风雨无阻。” “从它开始亲你到现在已经七百多天了吧,好像没有一天落下?”韩秋问。 周意踩着树干拉伸大腿,“嗯,没有。” 韩秋说:“这么喜欢跑步?” 周意放下腿,原地跳了两下,说:“不喜欢。走了。” 韩秋注视着周意舒展轻松的背影和手臂、小腿上时隐时现的肌肉线条,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她始终记得五年前第一次遇到周意,她倒在人迹罕至的路边,奄奄一息的模样,和现在这个驱赶盗猎者时永远冲在第一位的周意判若两人。 “嗨,mia,早上好。”美籍志工gore操着他那口蹩脚的中文说:“你们中国的女孩儿是不是都和周一样美丽?” 韩秋抿了口水,诓他,“是啊,个个美得像天仙。” gore羡慕地直摇头,“难怪lo只跟周玩,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样子简直像一幅画。” 韩秋抬眼,顺着gore的视线看过去。 营地大门外,等久了不高兴的跑得比平时快,周意来不及编发,已经长及腰的头发垂在身后,随风翻飞。 她像只振翅的蝴蝶,在朝着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飞翔,但又比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蝴蝶坚韧有力。 “她的漂亮在我们那儿也是数一数二的。”韩秋说。 gore点了点头,突然皱眉,“但她看起来总是很不开心。” —— 两个半小时后,周意跑完步回来营地。 韩秋看到她湿漉漉的头发,了然道:“又跑去河里洗澡了?” “省水……”周意坐到桌前,大口吃着早餐。 韩秋给周意倒了杯牛奶,说:“等会儿我和gore去集市采购,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周意一口下去,牛奶少了三分之一,她随便添了下嘴唇上沾的奶渍说:“两支铅笔,一件短袖。之前那件沾了血,洗不掉,没得换了。” 韩秋垂眼,看向周意腹部,“伤口不是已经快长好了?” 周意「嗯」一声,含混道:“昨天追两个小毛贼,不小心让抡了一棍子,有点裂。” “那你今天还去跑步?”韩秋不悦。 周意低头咬了块肉,没吭声。 韩秋拿她没办法,妥协道:“吃完饭,我给你看看。” “谢谢秋姐。”周意说:“短袖买深色的,耐脏。” “好……”韩秋转身往出走。 周意三两口扒完饭,快步跟了上去。 “你这次的刀伤缝了六针,好好养着都得留疤,成天这么折腾,身子还要不要?”韩秋说。 周意脱了短袖,仅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内衣坐在凳子上,淡声道:“又没人看,随便吧。” “那也不疼?” “没那么疼。”周意笑笑,说:“习惯了……” —— 早饭过后稍作休整,周意带着几名巡护员去执行日常巡逻。 队里只有一辆皮卡和一辆越野,宝贝疙瘩一样的存在。 韩秋今天要出去采购,皮卡肯定是她的,越野则是英籍队长antoin和另外一名巡护员每天的必备,他们的巡逻范围比周意负责的保护区大太多,开车出去一趟都得个把星期,靠腿那得按月算了。 周意和各自背着一整天要吃的水和食物,还有一杆早该被淘汰的半自动步枪徒步出发。 他们每天都要在保护区走数十公里,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如果没有碰到盗猎,这一天只是过得枯燥,遇到了,就会变得格外惊心动魄。 上个月,他们才折过人。 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孩男儿,被盗猎者一枪击中心脏,折在了送往医院的途中。 这种情况从建队到现在已经发生了三次。 营地远离城市,队里又没有足够的经费完善医疗条件,他们只要受伤,要么是皮肉轻伤,要么一脚踏进鬼门关,能不能再出来,全凭运气。 “秃鹰……”周意抬头看着远处天空盘旋的秃鹰,眼眸沉暗。 秃鹰喜欢尸体,它的嘴上带钩,再坚韧的皮可以轻松撕开。 周意一手按住背在身后的东西,和zak三人朝着那个方向狂奔。 丛林的灌木丛里躺着一只浑身布满枪伤的母狮。 周意快速蹲下检查,已经没呼吸了,但尸体还是热的,爪子和牙齿也没有被砍掉带走。 应该是听到动静跑了,人肯定没走远。 周意持枪上膛,警惕地在四周寻找。 “从这个方向跑的。”周意压着一条腿,指着地上的痕迹说:“这里下去就是河,顺流可以直接到下游的村子。” zak说:“我和om去追。” 周意站起来,把枪重新背回身后,“我和你去。” 偷猎者通常会选择能开车的大路,跑得快,还可以把弄到手的东西带走,沿河跑的多半是村里人,熟门熟路,即使被发现也知道该往哪儿躲。 在这里,偷猎是重罪,一旦被抓基本牢底坐穿。但是为了让家里人能吃口饱饭,他们有时候不得不为了区区几十美元出来赌。 周意只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选择亲自去追,她始终认为自己和这里的人没有感情,所以手下不会留情。 “om,你找个有信号的地方联系人处理尸体。”周意说:“zak,走。” 两人很快消失在丛林深处。 追了差不多半小时,周意突然按住zak的肩,把他拽到灌木丛后,低声道:“在那儿……” zak顺着周意视线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名年轻男人正靠着树剧烈喘息。 他怀里抱着一杆土枪,周意不确定枪里还有没有子弹,不能贸然行动。 她快速观察了一圈周围的地形,对zak说:“待这儿别动。” 语毕,周意弯着腰往后方绕。 男人没有察觉到危险,还在靠着树休息。 等他听见身后有动静想回头的时候,已经被周意卡着脖子摁在了地上。 zak立即冲出来缴走了他的土枪。 男人痛哭着恳求,“我家有六个孩子要吃饭,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如果进监狱,她们都会饿死。” 周意置若罔闻,膝盖顶住他的脊背,把他的双手绑到身后,提起来说:“这话我早就听腻了。” 周意一脚踹在男人腰上,把他踹到zak跟前,让zak看着他往前走,自己落后一步,联系政府组织的人过来接手。 确认好后抬头,周意舒展的眉心迅速拧在一起。 男人被绑在身后的手正视图掀起衣服,往腰上摸。 “zak,闪开!”周意大喊的同时飞扑过去护住zak,往旁边滚。 前后不到一秒的时间,男人藏在腰上的土炸弹在两人身边爆炸。 这种情况完全在周意意料之外。 村里人和以盗猎为生的那帮亡命徒不一样,他们有家有室,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纯粹是生活所迫。 所以他们残杀动物的手段再狠辣,周意也不会对他们下狠手,人抓住交出去就算完了,谁能想到,狗急跳墙竟然会演变到这种程度。 剧烈的爆炸过后是极致的寂静。 耳鸣,头晕,刺鼻的硫磺。 周意听见zak在喊自己,但她像是被无形的罩子隔绝了一样,看不清东西,也发不出声音。 周意坐起来,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脑子里那股强烈的嗡鸣驱离。 没有任何用。 身体里残存的触觉在提醒她耳朵里有股热流正在缓缓流出,顺着下颌,一直流进脖子。 她迟钝地抬手在脖子里摸了一下,透过模糊视线摸到的东西。 是血…… —— 周意醒过来的时候,人正在回营地的车上——韩秋今天开出去的那辆皮卡,她躺在后面,睁眼是赤红的晚霞。 韩秋看到周意醒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说:“医生已经检查过了,没伤到内脏,皮外伤养几天就结痂了,但是……” “这只耳朵听不见了。”周意拽了一下自己右耳的耳垂,平静地说。 韩秋不忍,“我和antoin刚已经商量过了,这里的医疗条件有限,他明天带你回英国。antoin有朋友是医学专家,一定能治好你的耳朵。” 周意「嗯」了一声,重新躺下,看着头顶火红的天说:“秋姐,你说我们死了是不是都没几个人知道?” 韩秋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 这么荒僻的地方,这么少见的职业,死了不过黄土一堆。除了亲近的几个人,谁还会知道在世界的某一处角落有过他们的存在? 可是只要一看到周意放空的眼睛,她就不忍心说实话。 “怕了?”韩秋问。 周意摇了摇头,“就是每次无限逼近死亡的时候,心里会有点慌,好像……” 周意形容不出来那种又空又乱的感觉。 韩秋却非常清楚,她说:“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交代,很多人没见?” 周意目光一顿,迟缓地应声,“嗯……” 韩秋,“那就趁着还有机会,把该做的事做一做,把想见的人见一见。” “该做的事,想见的人……”周意呐呐地重复。 蓦地,一张熟悉的面孔从周意眼前闪过,她心里一阵剧痛袭来,疼得蜷缩起了身体。 韩秋见状,冷静地问:“周意,哪里不舒服?” 周意死命抓着胸口的衣服,一张嘴,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韩秋眉头紧蹙,用力拍了一下车身,喊道:“停车!” 车子猛地在营地门口刹住。 韩秋俯身想去看周意,被她抬手挡开。 周意硬撑着坐起来,说:“秋姐,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韩秋欲言又止,观察几秒,确定周意没什么大问题后,松了口,“别走远……” 周意指了指营地门口的大树,“就那儿……” 韩秋扶着周意下车,看她腰背挺直,一步一步走过去,靠坐在了树下。 天边夕阳正浓,红得仿佛要烧起来。 周意被笼在那片光里,目光涣散又长。 和antoin沟通好明天出发去英国的具体时间,韩秋从营地里出来找周意。 她一条腿曲起靠在树下,还是刚才的姿势。 韩秋走过来,坐在周意旁边,和她一起看着正在下沉的暮色说:“明天一早走。” 周意晃神得厉害,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好……” “新买的铅笔和短袖放你桌上了。” “谢谢……” “不客气……” “……”寂静突如其来。 韩秋偏头看向周意,她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异常遥远,像是云雾,再用力也无法住。 这副模样,和韩秋刚遇到她会儿如出一辙——要么不声不响枯坐一整天,要么从昏睡里醒不过来。 韩秋很担心,她需要一些东西把周意拉回现实。 稍作思量,韩秋说:“周意,明年你就27岁了,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我提前帮你准备。” 周意一愣,坐起来趴在膝盖上,看着天边的血色夕阳,笑了一声,说:“太早了,还没想好。” “那就等你想好了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到。”韩秋说。 zak突然从营地里跑出来叫韩秋,说是有只受伤的长颈鹿情况不好,让她过去看看。 韩秋立刻站起来往过走。 等她和zak的身影一起消失在大门口,周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低头抚摸着亲手纹在手腕内侧的那个名字,红着眼睛说:“我想活着再见她一面,我想……回去她身边。”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宝为什么这么惨!! 感谢在-:-: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不懂就问的梅同学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接舆郭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岁三、荷花崽1个;